在域外汉籍研究所查阅书籍 黄季刚先生把学者应读之书分为三类,即根柢书、门径书、资粮书。以汉文化圈中汉字文献的整体来看,根柢书全在中国。我的专业是中国古代文学,但在读书期间,由于老师的引导和榜样的作用,能不以集部自限,还是阅读了一些四部经典,在根柢上稍有基础。所以从整体上把握汉文化圈,域外汉籍就大多属于我的“资粮书”。读资粮书,就不仅需要有如庄子所谓“适千里者,三月聚粮”的锱铢积累,也需要有如禅家所谓“一口吸尽西江水”的豪迈气魄,重要的是如孟子所谓“先立乎其大者,则其小者不能夺也”。元人乔吉有制曲六字诀,即“凤头、猪肚、豹尾”,其含义是“起要美丽,中要浩荡,结要响亮”。四十岁以后的读书生活,充分满足了我的“猪肚”渴望。少小失学的遗憾,纵然无法弥补,至此也可一扫而空。 九十年代的中国,“域外汉籍”还少有人知,在东亚各国,对自身汉籍也不甚重视。我从1992年开始,根据自己的学术敏感,认定这是二十一世纪的新学问,于是购置文献,建立研究所,创办学术刊物,编纂研究丛书和资料丛书,主持规模不等的研讨会,并且在许多重要杂志上刊登论文,目的除了推动这一研究领域的兴起进步,也要为后人尽量铺平前进的道路,努力画出必要的航标。读书的成果化作论文和著作,以中文、日文、韩文、英文公之于众。如今,这一领域的意义虽然不能说已得到充分理解,但这些文献的重要已经被越来越多的人认识。回想当年在行进途中遭遇的种种讥讽、打压,有时不免高傲地悄悄以庄子“之二虫又何知”自我激励,而在探索道上得到的中外友人的种种温暖、鼓舞,必然是“中心藏之,何日忘之”。如今域外汉籍不仅在东亚,而且在欧美也日益受到学术界的关注,今年在美国Cambria出版社新出的两本书,是我与两位美国学者共编,即Reconsidering the Sinosphere: Cultural Transmissions and Transformations和Rethinking the Sinosphere: Ideology, Aesthetics and Identity Formation,正代表了国际学术界对这一领域的最新研究成果。
读书人的本质,就是对于新知的无穷渴望,对于真理的不倦探寻。疫情居家,在他人如何感受不得而知,在我则可心无旁骛,一意阅读。从前胡适曾经梦想自己被关在一个四壁皆书的监狱里,终日除了读书还是读书。法国十三世纪哲学家理查德·德·富尔尼瓦(Richard de Fournival)曾经将理想的图书馆比作“关锁的园”(a garden inclosed),是个出自《旧约·雅歌》的比喻。而这几个月的生活,让我拥有了他们的梦想。
张伯伟教授书房一角 疫情是原因之一,促使我读了三本美国科学家的著作,依次为汉斯·辛瑟尔(Hans Zinsser)《老鼠、虱子和历史》,出版于1935年;威廉·麦克尼尔(William H. McNeill)《瘟疫与人》,出版于1976年;贾雷德·戴蒙德(Jared Diamond)《枪炮、病菌与钢铁》,出版于2005年。这些著作表达的基本看法,就是一场瘟疫很可能极大地改变人类历史的进程。很显然,我们眼下遇到的这场疫情是百年来最大规模因而也是最为严重的,所以,历史进程将因此而改变,几乎是注定的。我们没理由乐观地说“明天会更好”,但我们更不忍说末日即将来临。人文学者应该做些什么,以便在最大限度内使未来不太糟糕,这,也许是读书后必须引发的思考。人文学者的最大长处,本该是对于文本的理解,而理解文本,最终是要通向对不同的人和不同文明的理解。然而在这场疫情中,我看到太多的人,中国的和外国的,对自己所知不多或全无所知的问题发表轻率的议论,这其中有一些著名的学者,也有大量普通的民众。对民众不必苛求,学者岂可如此? 不妨想想法国作家蒙田,无论面对过往历史还是经典文本,甚至只是时事热点,他从来不会逞口快、瞎议论,而是从各个不同角度去做反复思考。这根基于他时刻提醒自己的座右铭——“我知道什么”?而这样的思想传统,在西方追溯起来,出自古希腊的苏格拉底,也就是著名的“他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”。苏格拉底当然知道得很多,但总是能自觉意识到自己的“不知道”,这恰恰代表了其思想的批判性和开放性,面对人生和世界的种种问题,他总是愿意不断地重新开始。孔子说:“温故而知新,可以为师矣。”以孔子的眼光看来,即便在自己非常熟悉的世界中,即便面对自以为充分理解的文本,也不存在终极的、一劳永逸的答案,反而拥有从熟悉中获得新知的潜能。中西哲人在这方面为我们树立了一个典范。“昏眼”老人“难禁”书的“诱引”,或许能让自己的思想不易固化,而始终保持自由的心灵活力吧。 以一本Educated: A Memoir荣登《纽约时报》畅销书榜的美国作家塔拉·韦斯特弗(Tara Westover),是个1986年出生的年轻人,她在接受《福布斯杂志》的访谈时说了一段话:“教育意味着获得不同的视角,理解不同的人、经历和历史。……如果人们受过教育,他们应该变得不那么确定,而不是更确定。他们应该多听,少说,对差异满怀激情,热爱那些不同于他们的想法。”每次读到这里,我总是深切地感受到,成长和成熟是不可以年龄为标准作机械的衡量的。